Tuesday, September 29, 2020

告別

大抵我城氣壓實在低得令人窒息,反送中之餘忙着送終,大半年間六七個親友的寵物離世;連窗台粗養了數年的紫羅蘭,亦於幾日間急速枯萎,以死控訴被催淚彈污染的世界。

L的貓養了14年,由選貓、接回家、長胖、減肥、主人成家、搬屋、再由兩人一貓變成四口之家、老去,本人都恰好一一見證。也許是摸貓的手勢不滿意,偶爾到訪,貓都是遠遠地瞅着我,不算特別親密。那天原本相約聚舊,臨時變成獸醫約會——連生仔都想獨個兒入醫院的L,沒有提出改期再約,着我到獸醫處等她,我知道她需要陪伴。接貓的時候隔住貓袋互看了一眼,沒過幾天就走了。L說貓要走的時候,會躲起來不見人,離世前「召喚」我這閒人見最後一面,是意料之外的緣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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貓狗離世時甚少拖泥帶水,人的腦退化則是漫長的告別。病人機能只退不進,認知、記憶、走路、吞嚥能力、呼吸系統...逐一消減,用最久最久的方式步向終結。母親曾經預言:「媽媽如果有天死了,你大概不會哭吧。」幽幽的話一直在腦海裡面,是以母親確診開始,就不時幻想「送終」會是怎樣的情景?我會有甚麼樣的反應?道別時刻太快到臨,怕自己措手不及;遲遲不走,病人辛苦,亦擔心照顧壓力磨蝕了親情,不能好來好去,冷酷得流不出淚來。

為了防疫,特地押後母親到院覆診的日期,不料千算萬算,原定覆診第二天她突然高燒不起,還是要送院。我一度很懊惱:若當天如期覆診,醫生是不是會察覺到甚麼,可以熬過一關?後來想想,無論人還是寵物,甚麼時候要走都是自決,母親選擇在疫境中退席,千載難逢全球禁飛,最在意的兒女都陪在身邊,海外親友又不用趕回來,免卻彼此打擾,符合她表面親和實際孤僻的性格。

母親前後熬了八天。由最初很怕電話響,直到某一天,突然發覺自己已有準備放手。收到電話時正在上班,的士開得有點慢,我也不催促:反正母親習慣我遲到,會等我的吧。到達病房時,醫護都知趣走開,布帳內只有我們兄妹陪着,所謂送別,就是看着維生機器的數字慢慢跌到0,理性到有點冷血。事實上,醫護商討病情時一切都被數字化、學名化,好像可以把傷痛拉得遠一些。Doctor X只屬編劇的想像,真實的醫院是流水作業,頭痛醫頭,腳痛醫腳,不是醫生想馬虎,生死確是聽天由命,住高一級的醫院,也只為安慰滿心內疚的生者,不會惠及臥床病人。

就這樣牽着母親的手等待,然而機器紀錄並非實時,也沒有像電視劇那樣「嘟嘟」長響,過了大概15分鐘,經兄長提醒才知道母親已經走了,連歇斯底里的時間都沒有。

朋友聞訊紛紛逗我說話,生怕我要看不開;但要講心情跌宕,反而是留院期間為病人做的各種抉擇,我體會到做家長的心情,當要為第二個生命做決定時,原來是如此忐忑不安,而醫院不讓人多作考慮,一問立即要答。急救不急救?插不插胃喉?如果出到院,應該回家還是安排療養院?怎麼不是專業醫生判斷,而是我來判斷呢?母親會好起來嗎?我該盼望她好起來嗎?她還想好起來嗎?習慣掌控一切的巨蟹同學做護士,她問:為甚麼會這樣??我OS回答:重要嗎?反正就是一場必輸的電子遊戲,結果都會出乎你意料地Game Over,無論選A、B、C,或者D,怎麼選都好像是錯,而你不會有上訴的可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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轉眼快半年。後事辦完了,還是無法回答母親當年的提問。就連在葬禮上,我都交不出母親期望的悲慟戲碼,但可以說我不傷心嗎?到底心情算是悲是喜?喜則快失去吞食能力的病人,與照顧者一同及早解脫;悲是有天猛然省覺,再沒有老家需要回去,而我曾經覺得電話問候和每周回家吃飯是如此困身。到現在報訊,我只會說「母親走了」,盡量不用「死」字,情願相信母親是以另一種形式存在,以另一種形式和我們溝通。我記憶定格在入院前一晚的對話,母親說:「明天陪我下樓走走。那天感覺不錯。」「那天」是指前一個星期,疫情爆發以來首次帶她下樓散步,而退化後母親已經絕少主動提出要出外。慶幸最後雙方是帶着見面的愉悅期待,而不是帶着吵架的怨氣離開,從此她可以活在心上,自由散步到任何地方

對不起,我盡力了;謝謝你,原來你照顧得我那麼好。